水利纺纱车不是没有缺点,它有严格限制——必须建在水边。问题接踵而来,建好纱厂,万一发生洪灾怎么办?万一发生旱灾怎么办?地方不够大怎么办?而且自打水车发明之后,它可不独用在纺纱业上,印刷的,炼铁的,磨谷子磨面的……更有富人们追求的山水风景,文人们追求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水边的地皮也不便宜哪!
就算这些问题都不存在,如果能找到更省力省钱,更快更好的纺纱车,又有什么不好呢?最好是什么要求也没有的,什么环境都不挑的,能用最少人的,能产最多货物的……人心不足蛇吞象,早有人提出假想,如果有那么一个机械,不需要水力了,也不需要人力了,它就能动,能一直一直动,一直一直给他们赚钱,这个世界就完美了。
如果这个假想是个路边乞丐提出来的,免不得被人嘲笑一番白日做梦。但如果这是个有身份有学识有地位,尤其在格物方面还有些资历和底气的大家,那代表的就是另一番气象了。
挑起这个话题的人物,叫廿五。
在格物领域里,这是位大咖。
廿五先生闯出名,是四十年多前他寄给工部的一本叫‘兵戈’的手稿。猛的一看,里面是介绍数种武器的设计,很新颖,很实用。照猫画虎的,工部伎官一个月内顺利地提高护城床弩的功能,这位廿五先生就在官方挂上号了。然后朝廷伎官们越研究这本‘兵戈’越发现,武器设计什么的只是小节,更重要的是,廿五先生对‘力’的介绍和应用。
在其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位廿五先生都在似有若无的指引着帝国格物发展的方向。从冶铁到锻造,从度量到标准化,听说,连水力机械都是廿五先生率先提出来的概念,然后被朝廷的伎官们攻关,如今水力作坊遍地开花,比如那些纺纱的作坊。
廿五先生的各种学术课题,先是出现在格物总会的期刊上,再被朝廷的伎官们追捧,攻克,然后设计应用流到权贵之家,再慢慢流入民间,技术革新成全的不仅仅是帝国的武力值,还有手工业的进步与权贵们的私人荷包。
从那一篇篇学术的课题期刊看,廿五先生比较侧重理论,也许他想引导的是研究、建立格物学的理论体系,但眼下,似乎人们更急功近利的热衷把廿五先生提出的课题琢磨到易得利益的小巧机关上,比如设计那些水力机械臂,风力机械臂,很少有人花精力深入廿五先生的力学背后的枯燥理论……说到这里,水庄主的嘴角歪出一个笑纹,好像在无奈,又似乎含着丝惋惜。
话题扯远了。
也许帝国在这个问题上确实抄近路、走歪路。但这并不妨碍廿五先生在格物领域的地位和口碑。廿五先生一直没露面,但也一直没有消失,时不时的给皇家格物总会的期刊上投个稿,回答一下别人的疑问,廿五先生想来年纪也不小了,最近这些年并不十分活跃,但只要他有消息,那必定就是格物领域的大震动。
永动机这种想法不止一个人想过,甚至‘永动机’这个名字都是别人起的。但那些无名小卒的影响力根本没法跟廿五先生比,现在,廿五先生提出永动机的话题,官方、民间一片轰动。
最近最热的话题就这个。
“现阶段是纸上谈兵,有各式各样的图纸,但要搭建模型,然后测试,修改,揣摩,再修改,再搭建模型……想要实现它,必须有庞大投入,恐怕非是寻常人能拿下。但同时,廿五先生可不是旁人,即使投入再大,也有很多人趋之若鹜。因为一旦成功,这就是财源滚滚,更甚,收获的恐怕不仅仅是金钱。”水庄主说。
水清浅晃荡着小腿听完了这个长长的故事,爹说的这些他都能懂,而且因为传奇性人物廿五的缘故,这个永动机还听着挺有那么一回事的。但他觉得,也说不好,他就是觉得,“有点怪怪的,爹,听起来,这个东西很不劳而获呢。”
“鹭子怎么想呢?”水庄主鼓励他。
“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这也太占便宜了,白占便宜得不像是真的,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它就一直一直工作?那岂不是等于说‘天道酬勤’就再没有意义。那还讲什么‘□□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鹭子最近跟爷爷学了点易经。
水庄主忽然笑了,举起怀里的小鹭子,么么亲了好几口,真是个大宝贝。“所以,永动机是根本不存在的。”水庄主轻声说。
“啊…………哦!!!”小鸟机灵得恍然大悟。
所以,永动机是个大、坑!
水庄主挖个坑,还拉着廿五先生做背书,蝎蝎螫螫的捣鼓很久。
原说带着老婆孩子来山钟秀避暑的,结果这一折腾,一直磨过深秋都入冬了还不见回程。帝都朝廷那边,内阁那边能一直稳当当的不见行动,完全靠那几位单身狗金吾卫一直厚着脸皮没名没分的跟水庄主一家在一起。所以最先坐不住的,是想念孙子的首席大律政官,几乎一天一封信的催,一会感叹人生寂寞空虚冷,一会担忧孙子的学业前程,失学儿童好可怜,到后来,石恪甚至大度的表示不介意先接孙子回来,儿子和儿媳愿意在山钟秀住到明年,他也无所谓……
水庄主哪儿能顺了他爹的意?生生拖到快过年,拖到挖坑填土工程安全收尾,才带着老婆孩子和那几只单身狗回帝都。一进城门,就被亲爹的金吾卫截胡了,连燕子巷都没回,直接跟肖楚拐到东城青蕞巷的石府,嗯,万事俱备,石府果然扩建了,修了园子出来,还有水庄主夫妇的院子,水清浅的院子,连那几只单身狗的院子都准备好了……不过,要水庄主说实话,他爹的官宅真不如燕子巷自己家簇新宽敞大方,这还是入冬前太府给扩建翻新过的。
“好像爷爷家很穷哦。”
他家小鹭子都没用上半天时间,就洞察了他爷爷落魄的经济状况。
水清浅闷着头,他在给他爷爷算账,“每年禄米一千五百石,俸钱一千两百贯,还有一千亩的田租,还有绫罗二十匹另计……”掰着指头算,正一品大员的薪俸米禄都有据可查,还有朝廷规定的一系列生活津贴之类的,比如茶酒钱、厨料钱、薪炭钱、马料……偶尔皇帝赐下来的东西那就更不好估了,属于花钱都买不到的珍稀品。光算能查到的,加起来就比他们在水吟庄的田租收入多,水清浅操持家务的时候,五千贯可养活一大庄子的人呢。
账目算的清清楚楚,根据俸禄计算,他爷爷会两袖清风确实很匪夷所思。面对儿子的刨根问底,水庄主满脸血的给懒爹兜面子,“那一千亩田租,指的是免一千亩田税的意思,不是给你一千亩良田让你收租。如果爷爷没钱买田收租,那不能算进项。”
“哦……”
“鹭子,看那边,要吃小馄饨吗?”在儿子挖出更多他爷爷的黑历史之前,水庄主生硬的转移了话题。
回帝都之后,水爹悲催的一天休息都没有就被老婆轰出门,为采办年货。不是买寻常吃吃喝喝的那种,是各类礼节性的艺术品和奢侈品。节日走礼是必须的,以石恪的身份还得给宫里准备一份更好的。还有前些日子,那些明里暗里打着送石府的走礼,实际送的却是他们一家三口得用的各类礼物。礼尚往来,是时候还人情了。
其实,石恪非得把儿子一家接来,也不是单单因为空虚寂寞冷。以石恪如今的地位,过年远不是一家团圆阖家欢乐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上流社会的社交活动,府里没有当家主母的操持,石府顶着‘破落户’的名头已经很多年。石恪他一个老鳏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除了《帝国法典》,他一个位极人臣的五十多岁的老飞天儿还在乎什么身外之物哪?但今年不一样,满朝廷上下都知道他有儿子和儿媳妇了,再破落户下去就打脸了,而且,新春佳节可谓天时地利,是水庄主一家切入上流社会绝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