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赶忙回头一看,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和他一同被参革职的张如圭。张如圭本就是本地人,革职后一直在家闲居。如今他打听到京城已经奏准起用旧员的消息,便四处托人情、找门路。恰巧遇到贾雨村,所以急忙过来道喜。两人见了礼,张如圭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贾雨村,贾雨村自然十分欢喜。两人匆匆聊了几句,便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到这话,赶忙给贾雨村出主意,让他请林如海帮忙,转而到京城去拜托贾政。贾雨村领会了他的意思,告别冷子兴回到书馆,急忙找来邸报仔细查看,确认了这个消息。
第二天,贾雨村就去找林如海商量。林如海说:“真是天缘凑巧,因为我妻子去世,京城的岳母念着小女无人照料教育,之前已经派了男女仆人、船只来接。只是小女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所以还没动身。此刻我正想着承蒙您的教导之恩还未报答,遇到这样的机会,哪有不尽心帮忙的道理。您就放心吧。我已经提前考虑到这一步,写好了一封推荐信,转托我内兄务必全力帮忙,这样才能稍微表达我的一点心意。至于可能需要的费用,我在给内兄的信中已经注明清楚,也不用您过多操心了。” 贾雨村一边恭敬地行礼,不停地道谢,一边又问:“不知道您的亲戚大人现在担任什么职务?我担心自己做事草率,不敢贸然前往京城打扰。” 林如海笑着说:“要说我的亲戚,和您还是同宗呢。他是荣公的孙子,大舅哥现任一等将军,名叫贾赦,字恩侯;二舅哥名叫贾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他为人谦恭厚道,很有祖父的遗风,不是那种只知享受的轻薄官员。所以我才写信拜托他。不然的话,不但会玷污您的清正操守,就连我自己也不屑于这么做了。” 贾雨村听了,这才相信了昨天冷子兴说的话,于是又向林如海道谢。林如海接着说:“已经选好了下月初二送小女进京,您正好和她同路,这样不是两便吗?” 贾雨村连忙点头答应,心里十分得意。林如海便开始准备礼物,安排饯行的事情,贾雨村一一接受。
女学生林黛玉,身体刚刚康复,原本不忍心离开父亲前往京城。无奈外祖母执意要她去,而且林如海也说:“你父亲我年近半百,不会再续弦了。你又体弱多病,年纪还小,上面没有母亲教养,下面没有兄弟姐妹照顾。如今去依靠外祖母和舅舅家的姊妹们,正好能减轻我的后顾之忧,你怎么反而说不去呢?” 林黛玉听了,这才流着泪拜别父亲,跟着奶娘和荣府的几个老妇人登上了船。贾雨村另外乘坐一只船,带着两个小童,跟在林黛玉的船后面一起出发。
过了些日子,他们到了京城。进入京城后,贾雨村先整理好衣冠,带着小童,拿着写有宗侄身份的名帖,来到荣府门前投递。当时贾政已经看了妹夫的信,立刻让人把贾雨村请进去相见。贾政见贾雨村相貌堂堂,谈吐不凡,而且他最喜欢读书人,向来礼贤下士,喜欢帮助弱小。再加上又是妹夫特意托付,所以对贾雨村格外优待。在向朝廷题奏的时候,贾政轻松地为贾雨村谋得了一个复职候缺的机会。不到两个月,金陵应天府出了空缺,贾雨村就谋补了这个职位。他拜别贾政,择日上任去了,这里暂且不表。
再说林黛玉,那天弃舟登岸时,荣国府早就打发了轿子和拉行李的车辆在那里等候。林黛玉常听母亲说,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她近日看到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就已经很不一般了,更何况是到了外祖母家。因此她处处小心,时刻留意,不敢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生怕被人笑话。
林黛玉上了轿,进入城中。她透过纱窗向外望去,只见街市繁华,人烟稠密,和别处大不相同。又走了半天,忽然看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有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坐着十来个穿着华丽的人。正门没有开,只有东西两个角门有人进出。正门上方有一块匾额,上面写着 “敕造宁国府” 五个大字。林黛玉心想:“这肯定是外祖的长房了。” 想着,轿子又往西走,没多远,同样是三间大门,这才是荣国府。但他们没有进正门,而是从西边的角门进去。轿夫抬着轿子走了一段路,到转弯的时候,就停下来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也都下了轿,赶忙走过来。接着,换了三四个衣帽整齐、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重新抬起轿子。众婆子在旁边跟着,一直走到一座垂花门前停下。小厮们退下,婆子们上前打起轿帘,扶着林黛玉下轿。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走进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中间是穿堂,正中间放着一个紫檀架子的大理石大插屏。转过插屏,是三间小小的厅,厅后面就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全都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的厢房里,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着鲜艳的丫头,一见到他们来了,连忙笑着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叨呢,可巧就来了。” 于是三四个人争着打起帘笼,这时听到有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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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刚走进房间,就看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妇人迎上来,她知道这就是外祖母。刚要拜见,就被外祖母一把搂进怀里,心肝儿肉地叫着大哭起来。当时地下侍立的人,没有一个不掩面哭泣的,林黛玉也哭个不停。过了一会儿,众人慢慢劝解,才止住了哭声。林黛玉这才拜见了外祖母,这就是冷子兴所说的史氏太君,贾赦、贾政的母亲。贾母一一指着人给林黛玉介绍:“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 林黛玉一一拜见。贾母又说:“去把姑娘们叫来。今天有远客来,不用去上学了。” 众人答应一声,就去了两个。
不一会儿,只见三个奶嬷嬷和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微丰满,身材适中,脸颊像新剥的荔枝一样红润,鼻子如细腻的鹅脂,神情温柔,沉默寡言,看上去十分亲切。第二个肩膀瘦削,腰肢纤细,身材高挑,鸭蛋脸,眼睛俊俏,眉毛修长,顾盼之间神采飞扬,气质文雅脱俗,让人见了就难以忘怀。第三个年纪还小,身材尚未长成,容貌也显得稚嫩。她们三人的钗环裙袄,都是一样的打扮。林黛玉连忙起身迎上去见礼,互相认识后,大家都坐下了。丫鬟们斟上茶来。大家不过聊些林黛玉母亲如何生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去世发丧的事情。不免又引得贾母伤感起来,贾母说:“我这些儿女中,最疼爱的就是你母亲。如今她却先我而去,我连她的面都见不着。现在见到你,我怎么能不伤心!” 说着,又把林黛玉搂在怀里,呜咽起来。众人赶忙劝慰,这才让贾母稍微止住了悲伤。
众人见林黛玉年纪虽小,但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然柔弱,但却有一种自然的风姿,便知道她身体有恙。于是问:“平常吃什么药,怎么不赶紧治疗呢?” 林黛玉说:“我从小就是这样,从能吃东西的时候就开始吃药,到现在都没断过。请了很多名医开方配药,都不见效。我三岁那年,听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自然不肯。他又说:‘既然舍不得她,只怕她这病一辈子都好不了。要是想治好,除非从此以后再也不许听到哭声;除了父母之外,凡是外姓亲友,一概不见,这样才能平安度过一生。’他疯疯癫癫地说了这些荒诞的话,也没人理会他。我现在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贾母说:“正好,我这里正在配丸药呢。让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话还没说完,只听后院中传来一阵笑声,有人说:“我来迟了,没能迎接远客!” 林黛玉心里纳闷:“这些人个个都敛声屏气,如此恭敬严肃,这个来的人是谁,竟然这样放肆无礼?” 正想着,只见一群媳妇丫鬟簇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的打扮和其他姑娘不同:身上的彩绣光彩照人,仿佛神妃仙子一般。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脖子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面罩着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身穿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材苗条,姿态风流。脸上含着笑意,威严却不露,还没开口说话,笑声就先传了出来。林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着说:“你不认识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辣货,南方人俗称‘辣子’,你就叫她‘凤辣子’就行了。”
林黛玉正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见众姊妹都赶忙告诉她:“这是琏嫂子。” 林黛玉虽然不认识,但也曾听母亲说过,大舅贾赦的儿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内侄女,从小被当作男儿教养,学名王熙凤。林黛玉连忙陪笑着见礼,称呼她为 “嫂”。
王熙凤拉着林黛玉的手,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又把她送到贾母身边坐下,笑着说:“天下真有这么标致的人物,我今天才算见到了!而且这浑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倒像是嫡亲的孙女,怪不得老祖宗天天嘴里心里都惦记着。只可怜我这妹妹命苦,姑妈怎么就去世了呢!” 说着,就用手帕擦眼泪。贾母笑着说:“我刚好了些,你倒来招我哭。你妹妹远道而来,身体又弱,才刚劝住,你快别再提以前的事了。” 王熙凤听了,连忙转悲为喜,说:“正是呢!我一见到妹妹,心思都在她身上了,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竟把老祖宗给忘了。该打,该打!” 又连忙拉着林黛玉的手,问:“妹妹几岁了?上过学没有?现在吃什么药?在这里别想家,想吃什么、玩什么,尽管跟我说;丫头婆子们要是不好,也只管告诉我。” 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搬进来了吗?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紧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休息。”
说话间,已经摆上了茶果。王熙凤亲自捧茶捧果。这时二舅母问她:“月钱发了吗?” 王熙凤说:“月钱已经发完了。刚才我带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太太昨天说的那种,想必是太太记错了吧?” 王夫人说:“有没有都没关系。” 接着又说:“应该随手拿两个给你妹妹去裁衣裳,等晚上想起来让人再去拿,可别忘了。” 王熙凤说:“这我早就想到了,知道妹妹这两天就到,我已经准备好了,等太太过目后就送来。” 王夫人微微一笑,点头表示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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