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默然,又轻轻翻开另一份。
是俞大猷从东南前线发来的公函,详细禀报新式后装舰炮在试射中出现的“闭锁气密不佳,屡有泄气,致射程威力未达预期”的故障,言辞间不无忧虑。
陈恪的批复则更简:“已悉。着令匠作坊王匠头率精干工匠三人,携改进模具及密封材样,星夜赴浙,会同俞军门麾下检修试制。所需银两物料,由本伯行文兵部与户部协调,见字即拨,不得延误。”
小主,
每一份批阅,都直指要害,责任清晰,并无虚言。
嘉靖帝的目光最终落在矮桌一角,那里放着一本墨迹尤新的奏疏草本。
他轻轻拿起,翻开。
果然,是陈恪亲笔起草的请旨奏疏,核心只有两件事:一、请求扩大神机火药局规模,增建两处新作坊,并拨专款招募培养更多熟练匠户;二、提请于东南海防重镇台州等地,选址筹建火器维修及弹药配套分厂,以便就近保障前线,减少转运损耗风险。
字里行间,皆是未雨绸缪、强军固防的切实之策。
然而,看着那详尽却也所费不赀的预算估算,嘉靖帝嘴角不由泛起一丝极其复杂、近乎无奈的苦笑。
国库…国库哪里还有这么多银子任他这般“折腾”?
严党抄没的家资,早已在浩繁的军需、赈灾、宫观修缮及日常靡费中消耗殆尽。
而今各地灾异频仍,税收难继,太仓银库只怕又快见底了。
他轻轻合上奏疏草本,将其放回原处,仿佛未曾动过。
目光再次回到熟睡的陈恪身上。
烛光下,这位年轻的靖海伯睡得正沉,或许因药力作用,或许因实在疲惫到了极点,对外界的细微动静浑然未觉。
只是偶尔眉心会无意识地蹙紧,仿佛在梦中依旧盘算着那些永远也算不完的军械数字,协调着那些永远也扯皮不清的部院关系。
看着他苍白而专注的睡颜,嘉靖帝负手而立,另一种复杂的情绪悄然涌现他的心头。
连日来,因海瑞那封《治安疏》而掀起的滔天巨浪、那字字诛心的拷问、那满朝文武或噤若寒蝉或隔靴搔痒的反应,所带来的那种被孤立、被戳穿、乃至被无声对抗的暴怒与冰冷,在此刻,在这间充斥着务实气息的书房里,竟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
海瑞是直的,直如利剑,劈开一切虚伪,却也易折,且剑锋所向,玉石俱焚。
而眼前这个病倒的年轻人,却是实的。
实如砥柱,默然承受千斤重压,于细微处耕耘,于艰难中前行,一点点地夯实着这个帝国早已千疮百孔的根基。
他或许没有海瑞那般撼动乾坤的道德勇气,但他却有着将理想落入尘泥、化为实际战力的惊人能力与耐心。
火炮、战船、新军、后勤……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才是维系王朝命脉的根本。
嘉靖忽然觉得,海瑞有一点,怕是说错了。
朕用的,并非全是谗谀逢迎之辈、庸碌贪墨之徒。
至少,还有陈恪这样的臣子。
他或许也懂得进退,也珍惜羽翼,但他将所有的聪明才智与精力,都倾注在了这些于国于民有实益的事情上,而非沉溺于党争倾轧或空谈道德。
即便病重如此,梦中萦绕的,依旧是这些繁琐却至关重要的军国实务。
念及此,嘉靖心中那因海瑞而起的挫败与孤愤,竟不由得化开一丝,生出几分难得的慰藉与……近乎庆幸的复杂情绪。
他甚至觉得,陈恪此番病得是否“恰是时候”,是否存了半分借病避开那棘手审查的心思,都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他看到了这份毋庸置疑的“实”。
这就够了。
就在嘉靖帝心绪翻涌之际,躺椅上的陈恪似乎被眼前晃动的烛影或是那无声的凝视所扰,眉头无意识地蹙紧了几分,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病中涩意的呓语,眼睫颤动了几下,竟缓缓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