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海鸥”旅店二楼的客房,窄得像一口竖起来的棺材。
潮湿的空气从窗户的缝隙里无孔不入地钻进来,
墙壁上,廉价的印花墙纸早已被潮气侵蚀得卷起了边,露出底下发霉的黄褐色墙板。
周正就坐在这口“棺材”里。
他坐在一把吱呀作响的木椅上,腰背挺得笔直,心里是止不住的忐忑。
他不知道,陈九为什么要单独见自己,更不知道自己要迎接什么。只是心跳如雷,手心全是汗。
他面前那张半旧的木桌上,放着一碗早已凉透的茶水。
茶叶是劣质的茶末,在浑浊的茶汤里载沉载浮,像他此刻那颗悬在半空、无处安放的心。
他不敢喝。
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坐在他对面的那个男人。
陈九。
这个年轻人,此刻正背对着他,站在那扇唯一的小窗前,望着窗外那片被浓雾吞噬的、看不见星月的夜空。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
他的身影在昏黄的灯火下,被拉得很长,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柄出鞘的、沉默的刀。
刀未动,寒气已然浸透了整个房间。
周正觉得冷。
不是因为窗外那冰冷的海风,而是一种从心底深处、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自从那晚在船上,华金揭开了罗四海那惊天的阴谋之后,这种寒意便如影随形,日夜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怕。
他怕罗四海的狠辣,怕自己一旦暴露,会被那个开平同乡用最残酷的手段清理门户。
他更怕陈九。
怕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平静无波的眼睛。
这些天,他跟在陈九身边,看着他用雷霆手段捕获梁储,看着他安排的一桩桩一件件,不动声色地布下一张张网,他心中的恐惧便一日深过一日。
他知道,自己几次发愣,犹豫骗不了人,迟早会被质问。
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周生。”
陈九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沙哑,像两块粗粝的石头在摩擦,却让周正的心脏猛地一抽。
“你知唔知,”陈九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金山也好,维多利亚港也好,耶鲁镇也罢……呢啲华人聚居的地头,点解食得最多的,永远都系杂碎?”
周正愣住了。
他完全没料到,陈九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杂碎?
牛杂、猪杂、下水……那些被白人屠夫们当作垃圾一样丢弃的、最廉价、最肮脏的部位。
“因为……因为平(便宜)……”周正下意识地回答,声音干涩。
“平?”
陈九缓缓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眼窝深陷,嘴唇干裂。
“冇错,系平。”陈九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在周正的对面坐了下来,“平到好似我们呢班过海华人的命一样。”
他拿起桌上那把用来切水果的小刀,在指尖轻轻地转动着。
“鬼佬食肉,食最好的牛扒、最好的猪扒。食剩的骨头、内脏,就掟出来,给我们呢班黄皮狗抢。”
“我们呢?我们不仅抢,仲要抢得好开心,抢得好满足。我们将这些杂碎,用姜葱、用八角、用各种香料,炆啊、炖啊、煮啊……整到香喷喷,然后话给自己听:‘睇,我们几叻!几有本事!连鬼佬唔食的垃圾,都可以整成山珍海味!’”
“我们甚至……为呢碗杂碎,争得头破血流,打生打死。”
陈九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如刀,直刺周正的眼睛。
“周生,你话我知,金山唐人街,六大会馆,边个唔系靠住吸自己同乡的血,去供奉鬼佬,换返几块食剩的骨头?至公堂,我大佬赵镇岳,他做的鸦片走私,难道不是将从同胞身上榨出来的银钱,换成毒药,再卖返给同胞,让他们在飘飘欲仙中,烂穿条肠肚?”
“萨克拉门托,中国沟,嗰个协义堂,同罗四海呢度,做的又有乜分别?一样是开赌档、开烟馆、开鸡笼!一样是放贵利、卖猪仔、逼良为娼!一样是将自己人踩落泥潭,再从泥潭里,榨取最后一滴油水!”
“你跟咗赵龙头咁多年,呢条数,你比我更清楚。”
陈九停顿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周正,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你话我知!周正!点解?!点解会搞成咁?!点解我们华人过到海,唔系想着点样拧成一股绳,去同鬼佬争食,反而系先关埋门,自己人先杀个你死我活?!将自己人先食干抹净?!”
“点解啊?!”
这声嘶吼,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不解,狠狠地砸向周正。
陈九没有等他回答,或许他根本不屑于听周正的任何辩解。
他只是自顾自地、用一种近乎自语的、冰冷的声音,说出了他这些日子以来,在血与火中苦苦思索出的答案。
“因为……我们从大青国带来的,不止是辫子和黄皮肤,仲有……刻在骨头里的嗰套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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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嗰套……人食人的规矩。”
“在乡下,有官府,有乡绅,有族长。官压绅,绅压民,大鱼食小鱼,小鱼食虾米。一层一层,剥皮拆骨,天公地道。”
“我们恨贪官,恨劣绅,但我们心底里,却又想着有朝一日,自己都能坐上那个位,去做更威风、更狠的官,更恶的绅。”
“来到金山,冇咗皇帝,冇咗官府,但呢套规矩,却被我们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六大会馆,就是新的乡绅;各个堂口,就是新的族长!他们做的,同大青国的官老爷们,有乜分别?!”
“冇!一模一样!”
陈九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碗跳了起来,茶水四溅。
“他们将唐人街,将中国沟,将每一个华人聚集的地头,都变成了新的铁笼!一个比大清国更细、更黑、更冇希望的铁笼!”
“鬼佬在笼外面,用枪炮、用律法、用歧视的眼光,将我们死死困住。而笼里面的头人呢?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唔系想着点样带大家撞开个笼,而是先转过头,对自己人落手!因为自己人最好虾!最易呃!最唔会反抗!”
“他们将所有人的血汗都榨干,然后捧着这些血汗钱,去笼外面,跪在鬼佬面前,摇尾乞怜,只为换鬼佬一句‘好狗’,换几根食剩的骨头!”
“这就是我们华人的宿命吗?周正?!”陈九的声音再次拔高,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从一个大笼,跳进一个小笼,然后在这小笼里,互相撕咬,直到所有人都变成一堆烂肉,一滩血水?!”
“我……我……”周正张了张嘴,脸色惨白如纸,他想辩解,想说这都是为了生存,想说这都是被逼无奈。
“九爷……呢个世道……就系咁样……”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我们……我们都系为啖食(为口饭吃)……鬼佬唔给我们活路,我们……我们只能……”
“只能自己人食自己人?!”
陈九打断他,眼中那两团火烧得更旺了,“为啖食?梁储为啖食,就可以将同乡妹仔卖落鸡窦?!罗四海为啖食,就可以将几千兄弟的命当赌注?!你周正为啖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帮他们做数簿,将那些血汗钱变成你袋里的鹰洋?!”
“我……”
周正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陈九的话,狠狠地扎进了他内心最深处、那个他一直不敢去触碰的地方。
他想起了自己远在老家的妻儿,想起了自己当初过海时,对他们许下的诺言——“等我发达,就接你们来金山享福”。
可现在呢?他所谓的“发达”,却是建立在无数同胞的血泪之上。
他寄回家的每一枚鹰洋,都可能沾着某个矿工的血,都可能是一个家庭破碎的哀嚎。
“你知道我来金山之前,带着一班兄弟剪辫子,发毒誓,说’死不上枷锁!’,可我来了这新旧金山,满目之下,全是枷锁。”
他戳了戳周正的心脏位置。
“你话给我知,这枷锁在哪里?”
“九爷……我…我知错了……”周正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但……但我有乜办法?我唔跟住做,死的就是我!赵龙头…罗香主…他们边个,是我惹得起的?我……我都有家小要养啊…”
陈九看着他,脸上却露出一丝深不见底的悲哀。
“家小?”他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