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克拉门托的冬初,天高云淡,阳光将广袤的河谷平原染成一片温厚的金黄。
对于习惯了搏命的人们而言,这份踏在坚实土地上的安稳,珍贵得如同梦境。
然而,对于艾琳·科尔曼来说,这片看似宁静的田园,却像是她人生旅途中的最后一处驿站,充满了诀别的凄清。
马车在农场外围那道巨大的堤坝前停下。
这道堤坝与其说是防洪工事,不如说是一道城墙,
艾琳走下马车,车夫为她提着简单的行李。
她抬头望去,莫名的有些恍惚。
她已不再是那个初到捕鲸厂,对一切都充满天真好奇与怜悯的进步女性。
家族的破产,父亲的堕落,以及那接连而至,将她作为商品交易的婚约,早已将她世界里那层温情面纱撕得粉碎。
她看清了自己所属阶级的虚伪与冷酷,
祖父的朋友,一位在纽约一座神学院担任教职的老牧师,为她介绍了一份工作。
在学院的图书馆担任助理,同时可以旁听课程。
这是一个体面的、符合她学识与追求的职位,最重要的是,她不必依靠谁的职位。
她本可以悄然离去。
但鬼使神差地,在登上前往东岸的火车前,她还是来了。
她告诉自己,只是因为在报纸上看到了关于垦荒公司联合起诉华人农场土地所有权的新闻,特意前来关心一下,道个别。
仅此而已。
巡逻队长阿吉在闸门处认出了她,少年脸上的惊喜真诚而温暖,驱散了她心中几分寒意。
他一路小跑着,将她引向农场的中心。
越往里走,艾琳心中的震撼便越发强烈。
这里的一切,都远超她的想象。
纵横交错的灌溉渠道密密麻麻,滋润着一望无际的田野。
新建的排屋整齐划一,屋顶的烟囱里飘出袅袅炊烟。
这里不像一个农场,更像一个初具雏形的城镇,一个在敌意环伺的土地上,硬生生开辟出来的华人世界。
而这一切的缔造者,那个她心中充满了复杂情感的男人,此刻正站在一处新建的谷仓前,与格雷夫斯和几个管事模样的人商议着什么。
他似乎更清瘦了些,皮肤被河谷的太阳晒得愈发黝黑,轮廓也愈发硬朗。
一身半旧的粗布工装,戴着华人常见的大草帽,裤脚沾满了泥土,与周围那些真正的农夫并无二致。
但他只是站在那里,便自成一个中心,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吸引。
他看到了她。
那一瞬间,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不敢置信,随即又强行收敛情绪。
他遣散了身边的人,独自向她走来。
“你.....怎么来这里了?”
他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又有些欲言又止的沙哑,像是被这干燥的风吹了许久。
“我,我看到了报纸上的消息。”
艾琳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们……没有为难你们吧?”
“一点小麻烦,已经解决了。”
陈九的回答轻描淡写,仿佛那场足以让任何一家公司破产的诉讼风波,不过是拂过衣角的微尘。
两人一时无言,只有风吹过田野的沙沙声。
“我要走了。”
艾琳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去东部。纽约。”
陈九的目光微微一凝,仔细盯着她的眼睛,却一声不吭。
事实上,关于艾琳的一切,他知道的不多,但绝对不少。
那种有意无意的关注,也曾让他痛苦。
即便是早就下定了决心扯下这段关系。
他的话越来越少,或是此刻那种久别的重逢的情绪涌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祖父的朋友为我介绍了一份工作,在学院的图书馆。”艾琳继续说道,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我想……我应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等在那边稳定下来,我还会去尝试别的工作,或者也和祖父一样,去很多地方看看。”
良久,陈九点了点头,“你想的很好。”
他的平静,让艾琳心中一阵刺痛。
她原以为,他至少会问一句为什么,或者,流露出哪怕一丝的不舍。
可他没有。他就像一块黑黢黢的岩石,坚硬,沉默,将所有的情感都藏在了最深处。
夕阳开始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
落日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将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却又无法交汇。
“我该走了,不然要赶不上火车了。”
艾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我送你。”陈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