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弱到走一步就会掉骨头。
咔嚓一声,小白骨习以为常的又把自己的头骨正好。
他好难受,好难过。
他好想转身去找他的白金光,想去找姜缓。
但小白骨知道,就像白狼受了伤,姜缓也受了伤。
受了伤就会痛。
白狼尚且需要照顾……他也想照顾姜缓。
小白骨不想姜缓再痛。
他珍惜姜缓。
小白骨想,他可以解决这件事。
等解决后呢?他暂时没有去想。
大祭坛建立在河流旁,信徒们相信这里是神明驾驭流星从天而降,降临人世的第一个地点,是神圣的圣地。菱花城的第一尊神像也是从河边请来。
大祭坛很少举行祭礼,一旦举行就是最盛大的。
——当年老大夫就是在此被献祭。
祭坛的上方,最靠近河的位置放着一尊神像,同样披着黑纱。如果城市中心的神像是最大的,那么这尊神像就是最精致的。
献给神的羔羊已经引颈受戮。
七七四十九个祭品跪在祭坛上,当头被砍下,头颅装盘,他们的血将通过特殊的纹路通道灌入河中。
所有的信徒都聚集在此处,他们虔诚的祈祷,跪在地上,乌压压的人海。
这些愿力汇集在愿力海。
“死啊!”
“赐予我荣耀……”
“以他们的血让我永生。”
“去死!”
“神啊,请实现我的愿望……”
……
小白骨摸着胸口骨头上的红花,一头扎进了愿力海。
漆黑的愿力海,小白骨从前从未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好。现在却是觉得糟糕极了。
小白骨抖了一下,坚定而无畏的就像一把骨刀深入愿力海。
回到愿力海的最核心,黑纱披落,他的化域展开,还是那一个小小的神龛。
……
祭坛上,忽然风云变动。
天地刹那浑浊,狂风呼啸,黑云压城,一片混乱。
所有准备已经完成,大刀已经架在了祭品的脖颈上。
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异像,所有信徒都敬畏而恐惧的跪倒地上。
他们认为是神明显圣了。
河水顷刻间疯狂上涌。这条河在经年的祭礼后早就变得乌黑如墨,那黑水四处溅射,掀起滔天巨浪,似一头失去控制的凶兽。
河岸边还跪着一排祭品,他们都是如今菱花城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他们惊吓着想要后退,但压制他们的信徒早已退后,可他们被捆绑得太严实了,根本挣扎不动,只有眼睁睁看着大浪以摧枯拉朽之势……
一道金光,由符文组成的金光似一条锁链生生将大浪压回了河道。
浪尖上一道白色的身影。
祭品们呆呆的看着这道背影,就感觉身上一松,他们的束缚被解开了。
姜缓镇在浪尖上,“快走。”
祭品们好似没有反应过来。
这是……
“渎神者!!”信徒们最先醒过神,愤怒的高喊着。
“渎神者死!”
姜缓冷冷的看他们。
与其说他们信仰的是邪神,不如说他们信奉的是恶念和欲望。
他们是欲望和恶念的信徒。
眨眼之间,他们全然没有了人的模样——这才是已经从人堕化的邪魔的真实模样。
幸存的人类惊呼一声,吓得腿软,幸好每个人都紧挨着搀扶着彼此。
他们看着面前的白衣小少年,咬咬牙从祭坛上撤离。
黑色河水不甘的拍打河岸。
有的布满了肉瘤,每一个肉瘤上都长着一个缩小的人头,有的伸展起几对肉粉色的肉翅,一层皮下翻滚着若干细长状的虫,有的嘴里长着眼睛……奇形怪状的人形邪魔嘶吼着包围上前。
祭坛上全然是这些恶心的玩意儿。
还有更多的邪魔在靠拢。
天上地上,密密麻麻。
姜缓横剑。
小白骨。
他离开了山洞,靠近菱花城的路上他得知了大祭典的消息,便瞬间明白了小白骨为什么离开。
这天降异象是因为愿力海在动荡。
小白骨在干什么?!
愿力海拒绝他的进入,姜缓无法进入愿力海。
……
小白骨要做什么?
小白骨静静的注视着这个神龛。
神龛下面有一个东西。
他其实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觉得要守好它。
他一半的力量在实现愿望,另一半的力量就在镇压这个东西。
所以,他明明可以无比强大,却也是如此的孱弱。
他以前万事不知,但如今他已明白世事。
他知道他现在的感觉——
是后悔。
是自责。
就像姜缓第二次撩开他的黑纱——他一身素白,乌发雪肤,眼底碎星点点,眼里是光。
那个时候,姜缓的心里就在后悔和自责。
姜缓是个好人。
所以他在为砍掉神像的头而后悔、自责。
可他不必要后悔自责的。
小白骨推翻了神龛,神龛破碎化为一团虚无的黑雾。
那之中是一枚漆黑的种子。
——邪种。
随流星进入这个秘境,一切恶果的开端。
他本来就该是天生坏蛋。
天上滑落的流星不是善因,是一切恶果的开端。
那流星里有一颗邪种,从空间缝隙无意掉落秘境中。
所谓邪种,由邪道大能以元精淬炼出来,能诱发人心中的恶念。
邪种长成也需要以恶念为食。
这颗邪种仍在休眠状态,但也无形之中开始散发他的力量。
菱花城中,恶念丛生。
邪种在混乱和欲望中迅速长大。
愿力汇萃之处是整个愿力海的内核,这里本来无法诞生神祇。愿力能诞生的神祇少之又少,可能千百万年也无法诞生神志——这团孕育中的神祇无法及时诞生神志,就会在邪种苏醒后就被它吞掉,成为邪种的口粮。
但世间世事,阴差阳错。
大祭坛上,老大夫空青赴死。
他的死看似毫无用处,既没有唤醒狂热信徒的神祇,也没能阻拦血腥祭祀的发生。
但在凡人看不见的地方。
他死时,那浩大而纯粹的愿力进入愿力海。
神祇的意识在他的那副铮铮正骨上诞生,原本应该和他力量一样混沌邪恶的意识变得天性良善。
新诞生的神,尽管什么都不知道,但凭借本能,懵懂而坚决地用自己一半的力量将即将苏醒的邪种牢牢镇压。
一晃就是这些年。
可是——
他虽然镇压住了邪种。
但他那一半力量也为邪种所牵制。
……近来,他越来越弱,这邪种越来越强。
如若那一场血腥祭礼真的成功,那汇集的恶念和邪愿必然会加强邪种的力量——一旦它彻底苏醒,它将吞噬一切并将全部力量反馈于本体。
要解决菱花城的事——小白骨知道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他把邪种吞掉,然后……自我了断。
这样……这满城的邪煞污浊就将一扫而尽。
菱花城堕化的信徒也会失去作祟的力量。
小白骨想——他本该是天生坏蛋,他从前也助长坏人做坏事,不过他从前既不知悲欢、也不知善恶是非好与坏,更不曾在乎自己的存在,不曾思索过自己,但他现在有了自己的想法,他想——他想是白色的,像他骨头那样真真切切的白,像姜缓白金光的白,而不是那污浊漆黑的黑团团。
他可以变得很好。
姜缓相信他。
他也……相信自己。
小白骨抽离了骨头,恢复了他的本体。
——一团黑糊糊。
似雾非雾,似气非气。
这黑团团猛然扩大,就像张开了大嘴,将那粒种子吞了下去。
一瞬间,整个愿力海都开始剧烈的动荡,阵阵狂澜冲荡四方,疯卷的愿力形成一个偌大漩涡急剧飞旋,漩涡中央是那黑团团,一会儿缩小一会儿变大,似乎有什么在其中疯狂的冲撞、撕裂。
小白骨好痛。
那邪种一直休眠,将将又要苏醒,大约是察觉到了危机,本能的开始挣扎起来。
小白骨感觉自己的神志都像被密密麻麻的小刀反复刺扎着,他的本源在被侵蚀。
小白骨拼命压制住那粒邪种。
……
漆黑的河水发出巨雷般的咆哮,狂暴得就像底下囚禁了恶魔,恶魔试图逃脱。
姜缓的剑锋所止,已全然是堆叠的骸骨。
这满城的妖魔都在朝大祭坛涌来,触目都是狂暴而毫无理智的邪魔,爬在地上,攀在建筑上,飞在空中……望不到边,很快更多的邪魔冲了上来。
他抬眸,只一个眼神,本应该完全没有畏惧这种感情的邪魔不由停滞了动作。
他撑着剑,随手又往嘴里倒了一把灵丹。
还好,他这番下山,师兄把灵药配得齐全,不然还经不住他这么个磕法。
白衣染血,姜缓估摸着自己体内的灵力。
他身上的伤口倒无妨碍,麻烦的是这灵力,他虽是三境修士,但体内灵力比得上四境巅峰的真君,所以他才能坚持许久……但之前破镜中城他一波开大,又进愿力海飘了一路,体内灵力少说也耗去了一大半。
在山洞时他修养了一段时日,只是菱花城灵力污浊,他也就恢复了一半多。
灵力亏空,全靠磕药。
邪魔顿了一会儿已是极限,迅猛的又扑了上来。
一个看似平缓的剑花,逼上前的一圈邪魔又被扫平。
无止境的邪魔。
姜缓喘了口气。
更麻烦的是——邪魔正在变强。
他心里更担心小白骨。
那邪种在拼力一搏?
十二州少说千年没有邪种出世了,世人几乎已无人知晓,姜缓在千重山里没事就爱看些书,他又得天独厚有这么一双眼睛,寻见了一丝蛛丝马迹。
他本来还未确定,但看那小白骨的真容,他就知道了菱花城里作祟的不是这位“邪神”,而是——不止有恶人,还有……邪种。
邪种能催发人心中恶念、以恶念为食。与“邪神”是抢食的竞争关系。
谁能想到是邪神镇压住了邪种。
而邪神与它朝夕相处,邪神的本源却未受污染。
说到底,人心有恶,才会被催发。
邪神向善,就不会被影响。
自然人心是复杂的,未必是全然是白,但想和做是不一样的。有恶念和行恶事并不是因果关系。
这满城大半邪魔,仍然还有“人”尚存,并未跟着满城一起堕落为邪魔,仍然在苦苦挣扎着自己心中的善念。
他们心中没有恶意吗?
有。
只是不为耳。
姜缓一跃而起,剑锋一片光幕。
在蜂拥而上的邪魔的间隙,他看见了远处。
是空青。
空青正和菱花城的人一起拼命反抗。
空青睡了好久,才一梦初醒。
世事无常。
他来不及回望他那潦草一生,惦记着姜缓和佛子。
镜灵想拦他,“你神魂不稳,跑去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