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克拉门托的尘土最终还是被我甩在了身后。
我与陈九那伙人在一个清晨分道扬镳,没有告别,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给了我一笔远超我预期的“遣散费”,那沉甸甸的钱袋在我怀里,预示着一个全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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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方向是东方。
火车车轮撞击铁轨的“咔哒”声,是我听过最美妙的音乐。
它敲打出的每一个节拍,都在宣告我与过去的割裂。
我不再是那个在三等车厢里闻着汗酸味、随时可能被一枪崩掉的阶下囚,也不再是那个在萨克拉门托街头,需要靠一个华人“老板”的施舍才能穿上体面西装的傀儡。
我是自由的,更重要的是,我怀揣着一个足以点燃整个美国的火种。
一个关于“邦联孤狼”德布朗的故事。
这个故事早已经在萨克拉门托证明了他的成功,我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把他更好地推向全美。
我没有立刻冲向纽约,那座城市的印刷机太多,竞争也太过激烈。
我选择了芝加哥,一座同样在战后飞速膨胀、充满了饥渴与欲望的城市。
我去了一家名为《西部故事文库》的廉价小说出版社,它的办公室挤在一栋满是油墨味的楼里,老板是个精明的爱尔兰人,名叫罗南。
“一个南方老兵,对抗北方的商业大亨?”
罗南叼着雪茄,眯着眼审视我的手稿,
“这种故事市面上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读者们早就腻了。”
“你没看过之前报纸上那份邦联孤狼的连载?可惜那个人不写了。”
“那真是不巧呢,我就是那个作者。而且我的新故事更不一样,我已经修改了很多遍。”
我将那张在萨克拉门托找流浪汉拍的照片推到他面前,“这段故事更加传奇,还有’侠盗’的真实照片。”
罗南的眉毛挑了一下。
“而且,”
我压低声音,凑近他,“我的故事里,增添了很多真实的细节。比如,他是如何利用铁路公司自己的炸药,炸毁了他们最引以为傲的铁桥。再比如,他是如何将抢来的钱,分给那些被铁路公司夺走土地的寡妇和孤儿。”
我将陈九教我的那套说辞,添油加醋地又渲染了一遍。
我看到罗南的眼睛亮了。他是个商人,他嗅到了钱的味道。
我们很快就谈妥了条件,首印五千册,每册十美分,我拿两成的版税。
要不是我只写过报纸连载,从来没涉及过长篇小说,我的版税至少拿三成!
1870年的秋天,小说《邦联孤狼德布朗:血洗太平洋快车》正式问世 。
那本用廉价纸张印刷、封面是一个孤傲枪手背影的小册子,激起的浪潮远超我的想象。
第一周,五千册售罄。
第二周,加印一万册,再次售罄。
到了年底,这本书的销量已经突破了五万册 。
我的名字——J.J. 威尔逊,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各种报纸的角落。
而“德布朗”,这个我随口编造的名字,则成了无数人心中的英雄。
我发财了。
那些曾经遥不可及的奢侈品,如今成了我生活的日常。
我搬进了芝加哥最好的酒店,定制了最昂贵的西装,我的口袋里永远塞满了哈瓦那雪茄。
我成了罗南出版社的座上宾,他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略微质疑,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谄媚。
“威尔逊先生,”
他搓着手,脸上堆满了笑,
“读者们都在催第二部!他们想知道德布朗接下来去了哪里,又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当然乐意效劳。
我趁热打铁,在1871年初推出了续集,《德布朗的复仇:火烧萨克拉门托》。
我将陈九那伙人火烧铁路公司工厂的“壮举”,原封不动地安在了德布朗头上,甚至更加夸张地描绘了他如何孤身一人,在枪林弹雨中将铁路公司的吸血鬼都杀了个干净,并且把账本送到了国会山,让那些“吸血鬼”都下了地狱,并且让他们的财富化为灰烬。
这本书再次引爆了市场。
这一次,不仅仅是芝加哥,整个美国东海岸都为之疯狂。
我收到了来自纽约、费城、波士顿各大出版商的邀请信,他们开出的条件一家比一家优厚 。
我最终选择了一家名为“门罗通俗小说”的出版社,他们给了我一千美元的预付金和四成的版税 。
我搬到了纽约,住进了第五大道的豪华套房。
我开始频繁地出入上流社会的沙龙和俱乐部,与那些银行家、议员和所谓的文化名流们推杯换盏 。
他们称我为“西部文学的新星”,称赞我的故事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
我沉醉在这种追捧之中,几乎以为自己真的成了比肩马克·吐温的文学大师。
我继续撰写着德布朗的传奇。
我让他抢劫银行,将钱分给破产的南方农场主,
我让他从腐败的北方官员手中救出蒙冤的邦联遗孀。
小主,
我让他像一个幽灵,神出鬼没地惩罚着那些在战后欺压南方人的“北方佬”。
我的故事,精准地搔到了战后南方民众那根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他们需要一个英雄,一个能替他们发泄怨气、抚慰创伤的英雄。而我,恰好给了他们这样一个完美的偶像 。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我吸取了第二部成功的经验,里面加入了很多很多真实的细节,要是不懂得不知道的我就去请教哪些结识的社会名流,详细询问他们自家的银行,沙龙,公司的格局,装修细节,虚构一些保险箱和暗门的位置等等。
他们十分乐意,甚至对自己描述的细节出现在小说里充满了新鲜感,甚至成了跟友人炫耀的对象。
即便是在小说里面被烧掉,被抢劫他们也毫不在意。
德布朗不再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他成了一个象征,一个南方精神不死的象征。
尽管有很多人也同样讨厌我,但谁在乎呢?
我如今可是一个文学家!
有钱的文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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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亲手释放出的这个幽灵,很快便挣脱了我的掌控,开始在现实世界中游荡。
起初,只是一些报纸上的社会新闻。
某地发生了一起火车劫案,劫匪的手法与我小说中的描述如出一辙。
某镇的一家银行被抢,劫匪在墙上用木炭潦草地写下了“德布朗”的名字。
我看到这些新闻时,心中甚至涌起一阵病态的快感。
我的故事,竟然拥有了改变现实的力量!这难道不是一个作家所能企及的最高成就吗?
但事情很快就失控了。
1871年末的一个深夜,两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敲响了我酒店套房的门。他们出示了证件,来自联邦司法部。
“威尔逊先生,”
为首的男人,名叫约翰逊,他的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我们不是来和你讨论文学的。我们想和你谈谈,关于最近在肯塔基州和田纳西州发生的一系列暴力事件。”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上个月,一列满载着北方工业品的火车在肯塔基州被劫,三名护卫被枪杀。劫匪没有抢走任何财物,只是将所有货物付之一炬。”
约翰逊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上周,田纳西州的一位共和党议员,在家中被一群蒙面人私刑处死。凶手在他的尸体上,留下了一本你的小说。”